陆羽与皎然两人以茶为缘,互相欣赏,陆羽虽然比皎然小十三岁左右,但在皎然这里,陆羽完全得到了座上席的礼遇。
皎然诗《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》:
九日山僧院,东篱菊也黄。
俗人多泛酒,谁解助茶香。
自视极高的皎然对这个“有仲宣孟阳之貌陋,相如子云之口吃”的年轻人陆羽却一见如故,关爱有加,先接济他吃住,在他搬出后又常去探看。
皎然诗《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》:
远客殊未归,我来几惆怅。
叩关一日不见人,绕屋寒花笑相向。
寒花寂寂偏荒阡,柳色萧萧愁暮蝉。
行人无数不相识,独立云阳古驿边。
凤翅山中思本寺,鱼竿村口忘归船。
归船不见见寒烟,离心远水共悠然。
他日相期那可定,闲僧着处即经年!
陆羽隐逸生活悠然自适,行踪飘忽,使得皎然造访时常向隅,诗中传达出皎然因访陆羽不遇的惆怅心情,以情融景,更增添心中那股怅惘之情。看来,皎然寻陆羽不遇是常事,在另一首《寻陆鸿渐不遇》一诗中,皎然写道:
移家虽带郭,野径入桑麻。
近种篱边菊,秋来未著花。
扣门无犬吠,欲去问西家。
报道山中去,归时每日斜。
这是指陆羽搬了新居,离城不远,但很幽静,沿着野外小径,直走到桑麻丛中才能见到。陆羽住宅外种着菊花,虽到了秋天,却还未曾开花。皎然敲门,不但无人应答,连狗吠的声音都没有,似有些眷恋不舍,就去问一问西边的邻居。邻人回答:陆羽往山中去了,经常要到太阳西下的时候才回来。这两句和贾岛的《寻隐者不遇》的后两句“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恰为同趣。“每日斜”的“每”字,活脱地勾画出陆羽整天流连山水而迷惑不解与怪异神态,从侧面烘托出陆羽不以尘事为念的高人逸士襟怀和风度。
这应该是陆羽移居青塘别业后的场景,青塘别业是颜真卿与皎然资助陆羽自己建造的 “房产”,之前他主要居住在皎然自己的别墅苕溪草堂。搬入新居之后,陆羽曾经邀请好友在新居相聚,皎然因此留下《同李侍御萼、李判官集陆处士羽新宅》一诗:
素风千户敌,新语陆生能。
借宅心常远,移篱力更弘。
钓丝初种竹,衣带近裁藤。
戎佐推兄弟,诗流得友朋。
柳阴容过客,花径许招僧。
不为墙东隐,人家到未曾。
此番几位友朋进得篱扉,竹园、藤蔓、柳阴、花径,曲径通幽,赏心悦目,陆羽从 “借宅”,到 “移篱”,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住宅,从此居有定所。
在另一首《访陆处士羽》中,皎然更是通过 “赏春茗”、”弄春泉”、”悠悠一钓船”寥寥数语,将陆羽隐逸时的生活情调鲜明勾勒出来。:
太湖东西路,吴主古山前,
所思不可见,归鸿自翩翩。
何山赏春茗,何处弄春泉。
莫是沧浪子,悠悠一钓船。
从皎然与陆羽交往期间所写下的许多诗句中,除可以了解到这两位 “缁素忘年交”的深厚情谊外,这些诗作更可作为研究皎然和陆羽生平事迹的重要资料。
如果说陆羽对茶的物质属性作了全面的总结,并第一次将茶的养生作用从正反两个方面做了系统的表述;皎然则深刻地揭示了茶的精神属性,并将茶的养心作用做了最完美的描述。禅、道思想对他茶道思想的形成都起了重要的作用。正是这一僧一俗共同奠定了中国茶文化的基础。他的《饮茶歌送郑容》诗云:
丹丘羽人轻玉食,采茶饮之生羽翼。
名藏仙府世莫知,骨化云宫人不识。
云山童子调金铛,楚人茶经虚得名。
霜天半夜芳草折,烂漫缃花啜又生。
常说此茶袪我疾,使人胸中荡忧栗。
日上香炉情未毕,乱踏虎溪云,高歌送君出。
从诗中不难看出,道家思想对他饮茶影响极大,他认为只谈茶的物质属性是远远不够的,甚至批评了《茶经》在此方面的不足。他强调饮茶功效不仅可以除病袪疾,涤荡胸中忧虑,而且会踏云而去,羽化飞升。诗的大意是说饮茶不仅去病健身,荡涤忧烦,而且可以羽化升仙。其中“楚人茶经虚得名”让人产生许多联想,凭两人的关系,应该说皎然是不会非难或嘲笑陆羽的,或有三种可能:一是此诗写于《茶经》初稿时,此时《茶经》文字不甚完善,尚在修改之中,皎然作为长者,对陆羽提出了从严要求,希望他不图虚名,激励他继续改好《茶经》;二是两人关系密切,纯粹作为一句调侃之语,陆羽不会因此生气;三是皎然本人曾著《茶诀》,可能他认为与《茶诀》相比,《茶经》也不过如此。总之,这是一句费解的诗,也许只有诗人才能解释清楚。
皎然作为一名禅师,佛家的思想对他的影响更为深刻,由于他修习的是禅宗的“心地法门”,很讲究心性的修养,故而对茶的养心作用尤为重视。这一点在他那首著名的《饮茶歌·诮崔石使君》一诗中表现的淋漓尽致。诗中颂道:茶是好茶,越地剡溪的金芽;器是好器,罕见的金鼎。雪白的邢磁茶乳飘香,简直就是仙人饮用的琼浆玉液。诗人夸张地描述仅仅是一个铺垫,完全是为了使饮茶上升到精神层面作准备。
一饮涤昏寐,情思爽朗满天地;
再饮清我神,忽如飞雨洒轻尘;
三饮便得道,何须苦心破烦恼。
精彩,全诗的诗眼。茶饮一碗即可涤去昏昏欲睡的感觉,心情开朗,天地之间一片光明;茶饮两碗已如初春的细雨,轻轻压下纷乱的思绪;茶饮三碗时道已证、集已断,苦已灭,烦恼自是不在了,何须再苦苦寻找破除烦恼的方法。空灵轻逸,云开月见,皎然借手中茶断无明、破烦恼,将茶的养心功效发挥到极致,禅茶一味在此得到了验证。
皎然还与同时代的另外一位重要人物韦应物(737-约792年)见过。韦应物曾在滁州、江州、苏州任刺史,是一位清廉刚正的地方官,也是一位写下不少田园风格诗句的诗人,以寄托他洁身自好、乐天知命的思想。在苏州任职期间,皎然曾经乘舟从湖州来到苏州,拜会韦应物。韦应物对茶无比热爱,不仅喜欢饮茶,还在荒园中开垦种植下了一些茶树。他有一首《喜园中茶生》:
洁性不可污,为饮涤尘烦;
此物信灵味,本自出山原。
聊因理郡余,率尔植荒园;
喜随众草长,得与幽人言。
诗中首句 “洁性不可污,为饮涤尘烦”,与皎然的“一饮涤昏寐,情思爽朗满天地;再饮清我神,忽如飞雨洒轻尘;三饮便得道,何须苦心破烦恼。”不知谁影响了谁。皎然提出茶道可以保全人们纯真的的天性,认为只有向丹丘子那样的修行者才能证悟到茶道的真谛。
比起东瀛的茶圣千利休,不仅陆羽的历史地位要高过他,而且皎然的诗品、茶品都远在他之上。但在当今茶人中,陆羽与皎然的影响力却比不过千利休,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分析原因,主要在于中国缺少了传承,陆羽与皎然不见子嗣 “子承父业”的记录,中国历史上频繁的改朝换代与大小内战,让茶道的祖业几度中断,甚至几乎消失。中国人不好规矩,喜欢随性的作派,也制约了中国茶道的规范与持续发展。反观千利休,由一个继子三个孙子发展起来的 “三千家”,以及由弟子组成的“利休七哲”弘扬起来的茶道,不断规范化与标准化,提炼出代表东方美学的至善之美,更加上由千利休提出的“和敬清寂”及其弟子山上宗二归纳的“一期一会”,简明扼要,朗朗上口,都推动着日本茶道像一种宗教一样,在日本国民中得到拥戴。
陆羽留下了《茶经》,皎然首创了 “茶道”,千利休强化了 “茶美”,这三者的结合才是茶道最完美的组合。有必要让更多人去了解陆羽与皎然,作更多研究、写更多文章,画更多图像,拍更多影视,如果陆羽已经被定位了 “中国茶圣”,千利休已经被定位了 “日本茶圣”,或许我们可以把皎然定位为“茶道祖师”,意味着茶道思想体系的率先提出者与最初建立者。